□王 展

撿拾片段或記憶，是游子御寒的外衣。    ——題記

記 號

故鄉(xiāng)的人把名字叫記號。

遠房的三爺爺上過私塾，

出過關(guān)外、見過洋人，

是村里識文斷字的先生。

他承擔(dān)了村里記號的分封大權(quán)。

他給女兒取名玉蘭，

說是一種花，

村里人都未見過。

遲到的春天，

小區(qū)里的玉蘭含苞待放，

讓我想起與泥土作伴的三爺爺，

想起遠嫁他鄉(xiāng)的玉蘭姑姑，

想起熟悉與模糊的臉。

故鄉(xiāng)就是個記號，

像一塊胎記。

姑爺爺家的鳥籠

前幾日回鄉(xiāng)，

父親告訴我姑爺爺過了三周年，

心頭一下子閃過那張笑呵呵的臉，

還有那幾棵長在童年里的老梨樹。

想著屋檐下那一排精致的鳥籠發(fā)呆。

喜歡去姑爺爺家走親戚，不如說

是喜歡那些鳥籠和梨樹。

朱集的大姑

祖母三周年的祭日，

我見到了朱集的大姑。

她是我爺爺?shù)牡艿堋?/p>

一位烈士的女兒。

她育有五個女兒和兩個兒子，

嫁到了與我們村莊相鄰的朱集。

當(dāng)曾經(jīng)的少年無法被

一位九十歲的老人，

一下子認出。

多么傷感和自責(zé)，

一切正離得越來越遠。

與父親回故鄉(xiāng)

請那些遠行的長者回家，

是一個節(jié)日重要的開始。

曠野遼闊，

雪薄薄地落在懷念之上。

父親在后排，

不時指認經(jīng)過的村莊，

我像一個背叛的孩子

打撈失散的語境。

父親盡力擦拭案幾上的照片，

手像一個開關(guān)，

撥回過往。

一把銅勺

故鄉(xiāng)正在后視鏡中變得模糊，直到消失，

從今天起，它的命運與我一樣背井離鄉(xiāng)。

那勺鮮湯，

藏在幾代人的胃里。

這是祖父生前的武器之一，

布滿修補的銅釘，

和喜怒哀樂的包漿。

替愛我的人愛我，

用時光的余溫看我。

一柄銅勺

在書架上敗下陣來。

接祖母回到人間

音樂穿行在她比我還熟悉的街巷，

照片里的微笑與一列火車迎頭相遇，

微涼落在清晨和記憶的上方。

紅布被懷念取下，

露出嶄新的字跡，

祖母與祖父依偎在一起回到人間。

一個令人感傷的日子，

卻帶來團聚和溫暖，

慈祥在談笑中時隱時現(xiàn)。

這條即將消失的藤蔓，

正與故鄉(xiāng)長談。

棉花加工廠

我招工進了一家河邊的工廠，

收購棉花、加工榨油，變成一捆捆的皮棉外運，

在保衛(wèi)科核驗，又到辦公室打雜，

每天收發(fā)信件和報紙，模仿寫詩。

廠外有一條萬福河，

高高的長堤，

生長著一排排的樹。

常想念那些清寂的夜晚，

想到棉油的香。

大 姑

大地被挖開，

姑父精美的棺木正被放入泥土中，

此刻，走向前，

想看一看離開三年的大姑。

與新棺并列的一側(cè)，

露出依舊的深紅。

隔著塵世，

想她那慈祥的臉。

這位祖父的長女，

一位善良、熱情、聰明的女人，

正走向遙遠。

三十九歲的五表哥

一邊是大表哥種的洋蔥地，

一邊是正在下葬的姑父，

表哥和表姐的哭聲在田地間穿行，

落在初夏的臉上。

大姑墳前一座低矮的石碑，

標(biāo)注三十九歲五表哥的存在，

這個已睡在地下十三年的孩子，

是一家族缺失的部分。

幾個侄女和外甥發(fā)現(xiàn)了，

幼年疼愛的五叔和五舅，

從祭品中，

取出一些放在墳前焚燒，

多像是替一個父親和母親問候自己的孩子。

想了幼年的往事，

想起年輕憨厚的兄長。

想 念

在遙遠和并不遙遠的遠方，

更加想念一個人，

想起駝下的背和長長的胡須，

想起迷人的食物，普通與善良的細節(jié)。

此生，我已失去幾位無比愛我的人，

吞盡人間的苦與樂，

只想用一個人去問候另一人，

問候三十年的沉寂與冷暖，

捎去無數(shù)的想念和想念。

他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人，

只享受了有限的美好，

想他，在故鄉(xiāng)，在旅途，在家中，

覺得一想他，他就會回在我的身邊。

搜集那些留下他指紋的工具、器物和留有余溫的愛，

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

在他未曾到過的城市想他，

他一定也在深厚的泥土下想我們。

我們會一直想他，想到有一天，有人想起我們。

捎 話

跪拜一盞熄滅的燈，

故鄉(xiāng)正棄我而去。

這是與祖母最后的一次對話，

卻隔著最遠的距離。

抓住這次機會，

讓她捎話，捎去對祖父停頓了三十年的稱謂。

這是兩位老人團聚的日子，

要捎話，

哪怕一句。

故鄉(xiāng)的夜晚

夜撲面而來，

夾著大地的涼和稀薄的黑灑向我。

躺在老屋的床上，

往事翻滾，

似乎要沖破時間。

與父輩們一直談?wù)撝切├相従雍褪⒌呐凭郑?/p>

祖母躺在對面的房間，呼吸平緩，

發(fā)不出一點鼾響，

安詳，讓我周身恐懼。

喂養(yǎng)生命的地方，

正一點點陌生。

祖父和那些玉米

祖父被遷入家族的墓地，

同來的還有他的父母、弟弟和熟悉的親人，

這里臨一條叫廣州的道路。

祖父曾是一個有夢想的人，

知道許多大城市，包括濟南、廣州和北京，但離他都很遙遠，

散落四海的子孫正替他實現(xiàn)。

與父親去看他，這剛砍去玉米的新家。

談?wù)撚衩?、往事和許多設(shè)想。

腳下土地柔軟，

不見悲傷，唯存思念。

墓旁的玉米被脫粒后曬在路上，

滿眼的金黃。

離開的時刻，

天下起了小雨，

上天的淚水、也是我們的淚水。

擔(dān)心起曬著的玉米，

因為他深愛每一粒糧食。

（王展，1976年出生于山東定陶，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秘書長。）